一
中华人民共和国六一年十月二五日,就是达拉斯靠男孩男子美式足球队主力四分卫托肉末君在靠男孩体育场遇害的那一天,我独在办公室徘徊,网上遇见哦屎男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托肉末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托肉末生前就没看过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关注的球队,大概是因为往往有钱无脑之故罢,战绩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超级碗》门票的就有他。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五十三名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难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懂球砖家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十月二五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五十余悲剧的青年之中,托肉末君是我喜欢的四分卫。四分卫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他奉献靠男孩队的悲哀与尊敬。他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喜欢的四分卫,是为了靠男孩而死的美国的青年。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我初看美职橄联盟,看到季后赛被老鹰完虐的比赛的时候。其中的扶球的那个就是他;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麦克纳布率领各位武将,反复蹂躏靠男孩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球员告诉我,说:这就是托肉末。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无比强大老鹰队的四分卫,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他却常常贱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达拉斯阿灵顿,打上主力之后,他才始来有所发挥,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贱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球队恢复旧观,往日的球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他虑及球队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四
我在二五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靠男孩比赛的事;中午便得到噩耗,说巨人队居然萨克,死伤至数人,而托肉末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美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贱笑着的和蔼的托肉末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他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伪的飞利浦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撕咬的伤痕。
但巨人队就有令,说他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他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他,托肉末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传球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靠男孩体育场内中弹了,从面前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奥婶君想扶起他,又来四人,其一是味儿,立仆;同去的队医君又想去扶起他,才发现,伤源自左肩,穿胸偏左出,也立仆。但他还能坐起来,甚至于能够站起来,还未死掉了。
始终贱笑的和蔼的托肉末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他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伪的飞利浦君也死掉了,有他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基特那君还在靠男孩体育场里呻吟。当三个外接手从容地转辗于巨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巨人防守组的屠戮妇婴的伟绩,防守截锋的惩创四分卫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美国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阿灵顿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擒抱。靠男孩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萨克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被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球迷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贱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美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巨人队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阿灵顿的四分卫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阿灵顿四分卫的比赛,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萨克中独自面对,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阿灵顿四分卫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托肉末君!
十一月六日